Nov. 11, 2024
作者:杜衡[当代]
编审:杜衡
70年代末,广东省,县级市顺德,农村。
金秋,正午的阳光,成片绵延的稻田,稻穗金黄而饱满,整齐向一个方向微微低头。几何状的稻田,有几处已经收割完毕。
目光落在其中一处黑色的田埂上,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,七八岁的样子,一模一样俗气的碎花短袖衬衫,黑色裤子,光着脚丫,挽着裤腿,脚上有泥。她们手里拎着篮子,是来收割过的稻田里拾稻穗的。
“陆秋言,你累不累,我们回家吗?”其中一个小女孩抹了抹额头上的汗,乱发贴在额前。
“叫姐,陆雪歌。”另一个小女孩扭头,认真强调,同时替妹妹把乱发捋起来,自己脑后的两条麻花小辫,轻轻地一扬,打在肩头。
“你才比我大半个小时。”陆雪歌不服气地嘟囔说:“还不知道一开始有没有弄错。”
陆秋言说:“那我不管,我就是你姐,来,篮子给我,跟我回家。”
当姐的觉得,自己提两个篮子,理所当然。
姐姐拎过来了妹妹的篮子,手一沉,惊慌说:“你怎么捡了这么多……陆雪歌,你折人家的稻穗了?”
“没呀……没人看见。”陆雪歌摇头,然后从地里抓了一把微湿的泥土,一边龇牙对姐姐笑,一边手在篮子里,金黄闪亮的稻穗上,轻轻抹着,抹着。
陆秋言惊慌地往四周看一圈,看那些不远处正在收割的大人孩子,眼神里满满地都是惊恐……
跟着,一把拉起妹妹的手,开始在稻田里奔跑,两姐妹背后的两条麻花辫摇晃着。
这对小姐妹叫陆秋言和陆雪歌,她们有一个不知去向,大概已经死了的父亲,还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疯了的亲娘,但是,疯了的亲娘并不一直疯,她偶尔清醒,会给双胞胎姐妹俩做饭,改衣服。
姐妹俩躲在破落小屋的窗口看着疯娘走在村里,顽皮的孩子们跟在她身后喊叫,向她扔石子,吐口水。她一路咋呼着,傻呵呵地笑。
姐姐想抓住妹妹的手,抓了几次才抓住妹妹的手。
傍晚,疯娘给两个孩子做好了饭,在灶台后面的草堆里,流着眼泪用牙齿咬着草绳,把自己的双手绑起来。
姐姐陆秋言在给妈妈喂饭,而妹妹陆雪歌抱着碗和筷子,坐在门槛上…看天空。
小学课堂,早读课,老师在旁边的屋子,给自己和孩子做饭,细节柴禾是很小的一捆加一捆,是孩子们拿来的。
教室里的孩子们乱成一团,几个男孩围着陆秋言,脸上笑着,嘴里喊着:“疯姑娘,小野种……”
陆秋言站在那里,神情惊慌,一直努力辩解:“我不是,我不是。”
“你有光屁股娘,你娘是疯子,你就是。来,我们脱她裤子。”男孩们上手推她,往她的身上吐口水。
陆秋言挣扎中摔倒在地上。
陆雪歌从教室后门冲进来,一边跑,一边伸手在书包里摸索着。她摸出来了一支档次不低的钢笔,那是她们的父亲留下的。
她没有喊话,只是冲进人群,站在姐姐身前,摘掉笔帽,露出笔尖……对准了领头那个小男孩的眼睛,很近。
“你一会儿就瞎了。”
透窗的晨光,和冷冽的笔尖。陆雪歌的睫毛,很长,牵住了光。
陆雪歌把姐姐支开了,端着碗蹲在灶台后面,给疯娘喂饭。
“我听别人说,疯子杀人不犯法的。你可以杀人吗?去杀人吧,你要是会杀人,就没人敢那样对你了,也没有人,再敢欺负我和陆秋言……”
“陆秋言好没用你知道吗?我都要保护她……我好累啊。”
陆雪歌从不叫陆秋言姐姐。
哪怕陆秋言一直把自己当作姐姐,在生活中照顾她,从七八岁的开场,到十四五,十七八,她反过来,一样总是一直坚持,是最开始弄错了,她才是姐姐。
陆秋言每次争辩到最后都说:“我名字里有个秋,你名字里有个雪,看,你在冬天,我是姐姐。”
渐渐,她不跟陆秋言争了,但在自己心里继续这么想。想着我要是陆秋言就好了,陆秋言好像什么都好一些,真好。
“你要是愿意,你先杀书记啊,好不好?”
陆雪歌说到这,陆秋言开门回来,她赶忙闭上嘴。
阿新,一个港城底层小混混。因为混不下去了,跑路来过内地。
他前一年,带过一个女孩去港城。
陆秋言是他这一次遇上的女孩。
这一年,陆秋言和陆雪歌十八岁。
秋言脉脉,雪歌欢畅,大概本意是这样的,生活环境的苦难磨灭了很多东西,但两个人的个性,在某种程度上如约地出现了反差。
陆秋言长成了一个老师们眼中的好孩子,而陆雪歌,恰恰相反,她是个坏掉的女孩子。
古旧的会堂画着待拆除的字样,阿新蹲在石阶上,双手一起,向上推过面庞,把因为烫过而蓬松的分头推起又落下,眼神看向陆秋言,嘴角有些紧张地扯动一下,说:
“其实,用你们的话说,我是个混球……我很懒的。但是我想如果有一个姑娘……嗯,反正会有一个人的,那个人我做工,也愿意养她。”
陆秋言怔一下,没说话,她快要高考了。
阿新无所谓地吹了声口哨,随手丢出来一颗脚边摸的石子,石子在旧会堂的石阶上,“嗒、嗒、嗒”跳跃着……
疯娘杀死了村高官,用一把破旧的镰刀,断掉的一截,捅进老书记的胸膛,然后就坐在血泊旁,用清亮如泉水的嗓子,唱很老的曲调悠扬的山歌。
杀人是一件大事,除了陆雪歌,没有人知道疯娘为什么这么做,以及她这么做时,清醒还是疯着。就连姐姐陆秋言都不知道。十五岁是三年前,三年前她生过一场大病……杀人是一件大事,除了陆雪歌,没有人知道疯娘为什么这么做,以及她这么做时,清醒还是疯着。就连姐姐陆秋言都不知道。十五岁是三年前,三年前她生过一场大病……
疯娘被带走,听说关进了精神病院。
7月高考,陆秋言落榜了,至于陆雪歌,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希望,自然也就谈不上落不落榜。
“陆秋言你再考一年吧,我会赚钱,我一直都在赚钱的,所以,你再考一年吧。”姐妹俩在家的时候,陆雪歌说。
陆秋言说:“差太多了,再一年我怕也考不上。”
陆雪歌说:“那就两年,三年也行,反正有我呢。”
那天,陆秋言并没有给妹妹一个明确的答案。
当天晚上,她在河边见到了阿新。
“那,那……那你要不要跟我去港城?”阿新指给陆秋言一个方向,说:“就在那边,过海就是,去了我可以做工,港城赚钱容易,我能赚到钱,让你有饭吃。”
陆秋言抬头看了看他,没说话。
阿新努力笑一下,说:“不去也没事,我大概还会来的。”
“不是,不是呀。”陆秋言低声说:“我也可以做工的。”
夜,河面有光影浮动,风徐徐,两个人并排坐在河堤上。
我自己做工赚的钱,可以寄给陆雪歌吗?”陆秋言问。
阿新空划着打火机,点头,说:“嗯。”
“等我们安顿好了,把她也接过去吧。你没见过她,不过也没关系,我们是双胞胎。”
“好啊。”
“嗯。”陆秋言想了想又说:“那你突然带一个人回去,你爸妈会怎么想?”
“他们……”阿新抽一下鼻子,讪笑一下,说:“他们很早就都不管我了。”
“哦”,陆秋言说:“那以后我管你吧。”
“好。”
简单的约定。
陆秋言要去港城了,跟阿新去。
“陆秋言你不能去,你要读书,要上大学,你不可以跟一个小混混的。”陆雪歌像是抓狂一样说:“那个阿新,我让人查过,他是骗你的。他带走过一个女孩,他把她卖掉了。”
这天晚上,陆雪歌说了大概一整夜,整个人情绪激动到吓人。
但是,依然没能说服陆秋言,她说她相信阿新的眼睛。
破落小屋的窗上,有姐妹俩几乎一样的两个影子。
车站站台,凌晨,有雾。
阿新看见陆秋言向她奔来,松一口气,笑了笑,迎上去。
“我刚刚,在怕你反悔不来了。”他说。
这是陆雪歌第一次见到这个要带走陆秋言的男人,本能的厌恶,她勉强笑一下,说:“走吧,我们上车,要不一会儿我妹妹追来了。”
“她不让你走吗?”
“她说你不是好人……咯咯。”
“哈哈,原来她比较调皮。”
两个人各自笑着,上了车,车行出站。
透窗有些荒凉的小旅馆,破落,房间狭小,光线阴暗。
阿新站在窗边,指着远处说:“等半夜,我们就可以上船了。”
陆雪歌坐在床边,说:“嗯,阿新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陆雪歌说,你会不会把我卖掉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不会啊。”阿新转回来,靠近她说。
“真的不会吗?”
“当然是真的……”
两个人在床边,一个坐着,一个蹲在她身前。
“我喜欢你,你相信我。”
阿新说着话,人往前倾,渐渐,他的头抵在陆雪歌的胸口,他的手从她的小腿一路摸上来,“我喜欢你,秋言”,他说着,两手在她腰上,人往前,把人往下压。
阿新像一条愤怒的毛毛虫。
而陆雪歌,面无表情,躺在那里,麻木地看着天花板,眼神里藏着不安,但是强忍着。
毛毛虫双手撑起一下,人往前,手往陆雪歌腰间。
陆雪歌挣扎了一下,扭头露出了一个轻笑,从小往上看着阿新,抬手,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,笑一下,跟着按着他的后脑勺,把人埋进自己肩窝后面。
她说:“别看呀你……我自己来。”
她的手朝腰间摸去。
她的膝盖往上顶了顶。
阿新配合地,把自己的身体抬起来些。
“嗯~”这一声其实没怎么出声。
阿新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,缓缓把头抬起来,看一眼那里,看见刀柄,然后是握刀的手,血从指节和指缝之间滴下来。
错愕的表情,悲伤的表情,困惑不解的表情……还存有一抹荒唐。
阿新一句话没说,死在了床上。
毛毛虫地拱动,就拱到这里。
陆雪歌安静趟了几秒钟,咬牙,把身上的人推开,坐起来。
“陆秋言是干净的。”
夜,也许十一、十二点,县城小车站。
白天里卖着餐饭的小门面已经关了门,街道荒凉,燃尽了的土黄色煤球倾倒在路边,和烂菜叶、骨头渣堆在一起,冒着丝丝余烟。
陆秋言把行李袋抱在膝盖上,蹲在已经关闭的车站门口。
轻柔地脚步声向她而来。
她有些惊喜,抬头,看见的,却不是那个说好要带她走的人。自己的窘迫被妹妹看见了,似乎证明她说的才是对的,陆秋言低下头。
陆雪歌一身整齐站在那里,说:“陆秋言你跟我回家吧。”
陆秋言再一次抬头,嘴巴咧成丑丑的样子,在哭,但是没出声,无声地呜咽,眼泪夺眶而出,顺着面颊滑过嘴角,清鼻涕也有,她丑死了。
“陆秋言你这样不漂亮了。”陆雪歌伸手,说。
陆秋言:“阿新他没来,我从早上一直等……他没来。明明说好的,他怎么可以不来,不等我?”
她放弃了逞强,从昨天到今天,陆秋言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这个妹妹了,她没办法在她面前再逞强。
陆雪歌点了点头,说:“大概他良心发现,大概他反悔了,反正没关系的,陆秋言你还可以跟我回家。然后你去读书,我去赚钱。”
她蹲下,替陆秋言擦了眼泪,双手用力抱着腰让她站起来。
她拨了拨陆秋言的头发,说:“走啦,我们回家。”
车站里面没有人,没有景物,只有脚步声。
隔年,陆秋言考上了大学。
这一年里,陆雪歌跟着人卖“港城进口”的各种新鲜玩意,摆地摊,摆夜市,腰间别着小包,烫发,穿花里胡哨的衣服,跟人抢摊位打架,天不怕,地不怕。
陆秋言去大城市读书了。
陆雪歌送她,送到校门口就回头,后来,她去了港城,会给姐姐寄钱,寄东西,但是难得再回来。
偶尔几次在校门口的见面,陆秋言生气了,说她怎么可以打扮的像社会流氓一样。
但这样她也很开心。
她浓妆艳抹,走在遍是陌生人的街头。
四年,陆秋言即将毕业,她穿着学士服和同学们拍集体照,扔帽子,笑容灿烂……
五年,阿新已经腐烂的身体被开发果园的承包人挖了出来,身份被确认……小城里流言纷纷。
这是一个早晨,陆雪歌坐在一处建筑门口的石阶上。她换回了俗气的碎花衬衫和黑色长裤,鞋面干净,脚踝漂亮,她还梳了两条麻花辫在脑后。
这一切,让她看起来那么像是姐姐陆秋言……
一间派出所门口,两名清早来上班的公安民警把自行车停好,互相问候了两声,准备进去。
他们看到了坐在门口的陆雪歌,互相看看,有些好奇。
然后,陆雪歌抬头了,她灿烂地笑了笑。
这一笑太空洞,空洞得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,一具躯壳。
她大概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存在了,但是这一刻,所有人仿佛都可以看到有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孩,工作,嫁人,生子,幸福而美好。
她礼貌地说:“公安同志,你们好。”
两名公安点了点头,看着眼前如同晨光的女孩,关心道:“姑娘,你没事吧?”
“我杀人了。五年前。”
陆雪歌平静说。
她就说这么多,那好像是她,又不是她。
牢房里,穿着女囚衣服的陆雪歌靠坐在床头。
她在喃喃地讲着一个故事:
故事里,有一个叫做陆秋言的小女孩,她干净而美好,只是出身可怜,没有爸爸,有一个疯娘。
但是没关系,她穿旧衣服也漂亮。
她的勤劳而诚实的,她下地里拾稻穗,拾了好多……一篮子满满,再一篮子浅,这就够吃好久了,何况她偶尔还会在地里翻到一些被遗漏的番薯什么的。
没有人欺负她。
她病了,要动手术,让人揪心。还好,有好心人帮忙出了钱。这个世界真美好啊。
她高考落榜了一次,但是也没关系,第二年,她就考上了,离开了小城,去了一个叫做广州的地方,那里的楼很高,街道很漂亮,她的同学文质彬彬,阳光和善。
……
在这个美好而温暖的故事里,陆秋言没有妹妹,世界上从没有过一个叫做陆雪歌的人。
于是,这个世界里没有饥饿,没有欺凌,没有胁迫,没有苦难、肮脏,仇恨和欺骗。
“陆秋言是干净的。”
“……那我是谁啊?”
…………
陆雪歌走向刑场,平静而期待,她唱着一首很老的,曲调悠扬的山歌,那是她的疯娘喜欢唱的。
她想举一下双手啊,却举不起来。
…………